它是私人之物，被制成衣服后紧密地贴合我们的肌肤，或是薄而透凉，或是触而生温，留存着身体的记忆。它亦会被置于宏大的叙事中，“面料一直在改变、塑造并反复定义着我们所生活的世界”，文化史学者Kassia St Clair在《金线》（The Golden Thread）一书中写道。

  丝绸曾凭一己之力撬动了全球的贸易发展，催生了18世纪风靡欧洲上流社会的“中国风”（Chinoiserie），棉纺织物的迭代勾勒了工业革命的进程，历史学者Sven Beckert也曾说：“是棉花帝国开创了现代世界。”在庞大的棉纺织物体系中，牛仔布是极其特殊的存在，它兼具时尚感与功能性，在历代设计师手中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，既映射了高级时尚的多元化之路，也见证了亚文化的崛起。

  在曾经红极一时的美剧《绯闻女孩》中，高跟鞋、大牌包和剪裁精良、材质昂贵的连衣裙是纽约上东区名媛Blair Waldorf的标配，她对各种非精英的事物嗤之以鼻，牛仔面料的衣物就是这里面之一。虽然很多人都批评Waldorf太过挑剔，但如若考虑到她的身份，审美极端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在牛仔布尚未被时装设计师盯上前，它一度“难登大雅之堂”，与丝绸、羊绒和皮革等高级面料有着云泥之别。

  面料具有两面性。它是私人之物，被制成衣服后紧密地贴合我们的肌肤，或是薄而透凉，或是触而生温，留存着身体的记忆。它亦会被置于宏大的叙事中，“面料一直在改变、塑造并反复定义着我们所生活的世界”。

  牛仔布又被称作“丹宁”，由法语“Serge De Nimes”演化而来（“Serge”意为面料，“Nimes”指法国南部的小镇：尼姆）。虽然有关牛仔布诞生地的争论仍然不休，但一个被广泛认可的说法是，这种粗糙硬挺的织物是尼姆的工人在一次试验中偶然制成的。

  在大航海时代，牛仔布被应用于船帆制作中，尽管欧洲的时尚风格自那时起就一直花样百出，但从王公贵族痴迷的洛可可风，到启蒙时代备受推崇的新古典式优雅，绫罗绸缎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，其貌不扬的牛仔布始终未能等到它的主场，甚至连当配角的机会都没有。这是否意味着牛仔布终其一生都无法叩响时尚的大门？

  转机出现在1850年代——那时，蒸汽火车载着欧洲国家率先驶入了工业时代，城市化进程加速，机器成为主宰，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，资产阶级随之壮大。有一方得利，必然有一方失势，当资本家成为土地和财富的所有人时，封建贵族坐不住了，长期被压迫的工人和农民阶级也必然要反抗。1848年，一系列武装革命在欧洲各地陆续爆发，史称“民族之春”。虽然旧的制度被推翻，但欧洲的经济还是遭到重创，不少下层群众被迫逃离，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另寻出路。相较于四处流血的欧洲，美国是另一番光景，在这个历史底蕴远不如欧洲，却快速地发展起来的国家，似乎人人都想一飞冲天。

  同是1848年，名不见经传的木匠James W. Marshall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科洛马地区发现了黄金，一时间轰动全国，怀抱着一夜暴富之梦的人从各地奔赴而来，欧洲的移民自然也想分一杯羹，“淘金潮”的热度持续上升。

  在那个疯狂的年代，众人皆被利益熏了心，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保持清醒的人不多，布料商人Levi Strauss是其中之一。淘金者因长期在野外工作，因此就需要更加耐磨的工装，1972年，Strauss与裁缝Jacob Davis灵机一动，将亚麻帆布和牛仔布相结合，制作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条牛仔裤，在当时被称作“齐腰工装裤”（Waist High Overall），于翌年获得了专利后，才正式更名为我们耳熟能详的“Jeans”。为了进一步提升裤子的耐穿性，二人将裤子的受力点用金属铆钉固定，裤裆则采用金属扣，口袋也从一个变成了五个。毋庸置疑的是，Levis绝对是彼时淘金者们的最爱，但仅有工人们的拥戴还远远不足，如若想要进军时尚界，牛仔布还需要一次推波助澜。

  1889年，Strauss的强力竞争对手Henry David Lee横空出世，他用牛仔布打造了世界上第一款“连体工装”（One-Piece Coverall），能更好地保护内里的衣服不被弄脏或损坏。1922年，他推出了经过改良的牛仔布，名为“Jelt Denim”，使用了经过反复搓捻的纱线以减轻衣物的重量，既轻便又耐穿。紧接着，这位聪明的商人又将牛仔裤上的纽扣改为拉链，这一创举为其揽获了一大批消费者，他所创办的Lee也逐步占领了东海岸的市场，与扎根于西海岸的Levis分庭抗礼。

  文化理论学者John Fiske曾在《理解大众文化》一书中这样解读 ：“在符号学层面上，牛仔服饰的意义丰富，它本为劳工阶级的专属装束，与身体的强健息相关，后被西部牛仔和社会少数群体注入了自由精神，也因此一改旧貌。”

  在两位巨头的推动下，牛仔布于1920年代中后期风靡全美，而此时又恰逢西方世界进入文化繁荣期，各类意识形态激荡，好莱坞也迎来了黄金时代。没有统一的规范和标准，各种题材的电影层出不穷，无论是大人物还是无名小卒的故事，都可以被搬上大荧幕，经典角色诞生的同时，亦造就了时尚史上的无数高光时刻。其中，John Wayne和Gary Cooper所扮演的“西部牛仔”（West Cowboy）形象经久不衰，他们坚毅果敢、热血阳刚，是开发西部的先锋，其穿着方式也成为了一种风尚，高顶宽边帽、麂皮夹克、宽口短靴和牛仔裤，都是他们衣橱里不可或缺的单品。在Wayne和Cooper的演绎下，牛仔布的粗糙感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西部牛仔策马扬鞭时的那股“侠气”。

  时尚界也同样被这股“侠气”所感染。1930年代，美国版《VOGUE》认可了牛仔裤的价值，换句话说，曾经无人问津的牛仔布，可以算的上是真正踏入了时尚界。

  二战后，反主流文化运动兴起，牛仔服饰成为了摇滚乐手和嬉皮士的最爱，以“猫王”Elvis Presley和The Beatles乐队为代表的名人，纷纷以出身下层的牛仔服为武器，反抗既定的价值体系，为社会边缘群体和亚文化正名。1950年代的经典电影《无因的反叛》（Rebel Without a Cause）中，James Dean饰演的坏小子以红色夹克和白衬衫搭配牛仔裤，被当时自诩为“垮掉的一代”（The Beat Generation）的青年争相模仿。至此，牛仔布不再是一种功能型面料，而是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，文化批评家James Sullivan在《牛仔裤：一个美国标志文化史》（Jeans：A Cultural History of an American Icon）一书中指出：“这是叛逆的代名词，亦是美国时尚的象征。”说到这里，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2021年的“美国时尚”（In America：a Lexicon of Fashion）主题Met Gala上，会有这么多明星选择用牛仔布打造华服了。

  通过电影这个大众传播媒介，日本和欧洲的年轻人也迷上了牛仔布，就像如今Z世代疯狂追捧Logo短袖和联名球鞋一样，前者也一度引发了现象级潮流，“1970年代，但凡前往欧洲旅行的美国青年都知道，如果你有多余的蓝色牛仔裤，可以把它们卖给当地那些为此狂热的孩子们”，Sullivan说。由于市场需求的激增，牛仔服饰成为了一门庞大的生意，也成为了时尚设计师着重关注的品类，其想象空间不断扩大。

  在庞大的棉纺织物体系中，牛仔布是极其特殊的存在，它兼具时尚感与功能性，在历代设计师手中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，既映射了高级时尚的多元化之路，也见证了亚文化的崛起。

  如果说Levis和Lee完成了牛仔服饰的功能性革命，使之成为年轻人的“制服”，那么Calvin Klein则挖掘了它的隐藏含义。在1968年创立同名品牌后，Klein也嗅到了商机，于1970年代中后期开创了副线品牌Calvin Klein Jeans（以下简称“CK Jeans”）。

  1970年代是一个无所不可的时代，性解放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，彩虹旗在空中飘扬，人们歌颂人体的力量与美，主张自由。身处此番浪潮中，Klein大打情欲牌，原本宽松的牛仔服饰变得紧身，直白地勾勒出人体曲线。不容否认的是，情欲是一副营销好牌，在摄影大师Steven Meisel的助力下，这个词更是成为了CK Jeans的品牌标签，至今仍为其核心卖点。

  前年，CK Jeans官宣超模Kendall Jenner、歌手Justin Bieber、嘻哈音乐人Lil Nas X，以及因出演美剧《亢奋》而走红的跨性别者Hunter Schafer等人为代表品牌的“新面孔”，在那一季的广告大片中，这些炙手可热的千禧一代偶像肆意展现着自己的身体之美，而他们拒绝随波逐流、不愿被规则所束缚的处世态度，也通过牛仔服饰吐露而出。

  文化理论学者John Fiske曾在《理解大众文化》（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）一书中这样解读：“在符号学层面上，牛仔服饰的意义丰富，它本为劳工阶级的专属装束，与身体的强健息相关，后被西部牛仔和社会少数群体注入了自由精神，也因此一改旧貌。”

  不同于前者，Diesel的创始人兼创意总监Renzo Rosso一心扑在了牛仔服饰上。“Diesel”一词的原意为柴油，是1970年代最热门的新型能源之一，由此看来，Rosso想打造的品牌必然带有强烈的革新意识。这位设计师不仅对牛仔布的制作流程与工艺颇有研究，还懂得如何抓住消费者的心。他先是运用繁复的工艺打造了Diesel招牌做旧水洗牛仔服，再为它配上挑衅的宣传语和意味深长的广告，完美戳中了叛逆青年们的痛点，尽管价格高昂，他们也心甘情愿为之买单，就像CK Jeans是情欲的代名词一样，前卫和叛逆也早已刻入了Diesel的骨子里。

  从20世纪中期到千禧年初，牛仔布的地位几乎不可撼动，随市场规模的扩大，自然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。

  1995年，来自加拿大的双胞胎兄弟Dean Caten和Dan Caten创立了Dsquared²。因获得了流行天后Madonna的青睐，Caten兄弟为其设计了150套演出服。在经典的《Dont Tell Me》音乐录影带中，他们大刀阔斧地将Madonna打造成了女牛仔，伴随着她的劲歌热舞，原本阳刚的Dsquared²牛仔服呈现出了别样的性感，兄弟二人因此名声大噪，牛仔服也成为了Dsquared²最引以为傲的品类。经过各路明星的言传身教，牛仔布以一种娱乐化的方式广泛传播，其价格也水涨船高。重工打造的Diesel牛仔服自然不用多说。

  值得一提的是，区别于主打高端成衣的主线品牌，CK Jeans实际上面向的是大众市场，因为在精明的Klein看来，任何层级的客群都不能放过。但由于牛仔布的流行，加上品牌本就不低的起点，CK Jeans实际上并不便宜，价格几乎都在千块钱以上。相较之下，与Klein活跃于同一时期的Roy Halston Frowick就没那么幸运了。尽管同为彼时美国时尚圈的风云人物，他的副线品牌H by Halston的销量却远不如CK Jeans，经历几起几落后最终被美国品牌管理公司Xcel Brands收购。虽然Halston视Klein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，却也不得不拜服于后者的能力。“他可以设计出既经典又不失新意的服装。”Halston这样说道。

  或许从未有人想到，曾经默默无闻的牛仔布会流行半个多世纪。但在瞬息万变的时尚界，潮起潮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，当牛仔布完全成为大众时尚时，它的特殊性也必然会减弱，正如时尚评论人杨忆非在《时尚品牌把变革的希望寄托于任命新设计师，这是明智的决策吗？》一文中所说：“很快，消费者就觉得牛仔服不酷了，他们在街头服饰中找到了更加叛逆的个体表达，同时，无数大众和快时尚品牌提供了款式丰富、价格平易近人的替代品——牛仔服不再是叛逆的象征，而是你我日常中最为普通不过的寻常单品。”

  在近几年的秀场上，牛仔布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：Chanel几乎年年都会推出牛仔布包袋，既叫好又叫座，Raf Simons、Alessandro Michele和Jonathan Anderson也经常用牛仔布为设计添砖加瓦。我们一定要承认的是，如今的牛仔布几乎已经脱离了原始语境，当亚文化也逐渐跻身主流时，人们也似乎不再一定要通过牛仔服饰来标新立异。

  以Balenciaga为例，自Demna于2015年出任创意总监以来，牛仔布就成为了座上宾。通过Raver和Post-grunge风格的廓形，他将那股久违的叛逆带了回来。不同于大多数时装设计师，Demna的身份特殊，他成长于黑海东岸的苏联加盟共和国格鲁吉亚，在冷战尚未结束时，东欧和西欧仿佛是位于两个极点的世界。在Demna所处的世界中，言论和行动的自由格外宝贵，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趋于极端的压迫，Demna开始四处搜集亚文化的碎片，牛仔布就是这里面之一，这在他的设计中可见一斑。

  同样，在Hedi Slimane入主Celine后的首秀“巴黎之夜”（Paris la nuit）上，他也表达了对那股叛逆的怀念：紧身皮衣搭配牛仔喇叭裤，辅以朋克感十足的短靴，好莱坞电影中的坏小子又来到了我们面前。与Demna共同走入怀旧潮的Slimane虽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，却对源远流长的古典文化并不感兴趣，他无法抗拒摇滚乐的魅力，在设计中大量运用了牛仔布。虽然他的做法曾数次被Phoebe Philo的粉丝批评，但Celine居高不下的销量还是说明了一切。

  对于拥有多条产品线和多个品类的老牌时装屋而言，牛仔布可以是让时装更加多元的工具，也可以是情怀的承载物，但对于Diesel这种专注于牛仔服装的品牌来说，如何革新成为了目前最棘手的问题。

  值得庆幸的是，Rosso是聪明的，他精益求精，不断打磨Diesel的产品，并借着当年的那阵东风，在40年间不断扩张商业版图，最终于2000年成立了OTB集团，先后收购了Maison Margiela、Marni和Jil Sander等品牌。然而，在另外的品牌风生水起时，Diesel的业绩不断下滑，其美国公司在2019年宣告破产，一家家昔日人来人往的店铺关闭。当众人皆为此唏嘘不已时，Rosso请来了Y/Project的创意总监Glen n Martens。这位比利时设计师的创新能力人尽皆知，加入Diesel后，他大胆改造了牛仔布，不仅在水洗过程中为布料制造肌理，还增加了棕色和玫红色的染料，以此制造出了一种不羁的美感。在Martens的带领下，Diesel起死回生。

  在当下的语境中，牛仔布慢慢的变成了了一种复杂的叠合物。从无名之辈到一个时代的标志，牛仔布曾经拥有过无数高光时刻，却也无法逃脱被潮水冲刷的命运。但就像文章开头所说的那样，任何一种面料的角色更迭，都映射了人类物质文明的发展，牛仔布亦是如此。它身上烙印着那个时代的印记，记录着当下，也指向未来——如何让它再次焕发新生，是每一位时尚从业者应该思考的议题，Martens已经率先向前一步了，谁又会紧随其后？让我们拭目以待。